讀馬欣宜〈尋找謝燁〉
「天份」是名詞,而「勞動」是動詞。
昨天讀〈尋找謝燁〉讀了一整天,感受到長文寫作所需要的韌性。與之互文的,是欣宜在文中寫到,謝燁付出的勞動遠比她曾經意識到的更豐富。
顧城說過,謝燁是自己作品的「第一編輯」,會對內容提供創作修改建議,姜娜也提到,他們結婚的十年,謝燁先是學會了英語,在德國的兩年又學會了德語,同時又學習電腦,對顧城的創作和理解外國詩人的作品有很大的幫助。
顧彬寫到:「也許大部分人都不知道:顧城離了謝燁,根本沒法活,更別說是以詩人的身份活下去了。是謝燁把顧城口述的東西寫下來並加以修改,使其出版,顧城才得以名聲在外。但同時他也只能通過謝燁來說話。」
寫作者都明白,從念頭到定稿之間要走多長的路。如果後期的顧城只負責「起心動念」,卻不參與到「寫作」的實際勞動過程之中(用他自己的話說,「詩不能寫」),那他還可以被視為那些作品的唯一作者嗎?
我們這些被謝燁牽動的女性寫作者,大概沒有人不曾被「天份」的敘事傷害過;沒有人不曾懷疑過,謝燁的作品真的可以進入「文學史」嗎?可我們在文學史課上讀到的,又是誰的文學史呢?林徽因和李清照在成為「妻子」之前已經名重一時,《金石錄》和《中國建築史》依舊抹去了她們的名字。謝燁的情況更複雜:她先成了天才光環之下的陰影,她既是顧城作品的(不被承認的)共同作者,還一直都在努力尋找自己的聲音,直到被顧城奪走生命。
去年林奕含忌日時,我寫道:
林奕含寫的,從來不只是女孩和男人的權力關係,她寫的是女性寫作者和父權制文學史的權力關係。
當女性經驗溢出了現成的歷史,要相信自己,相信自己的直覺,去思考什麼是歷史裡沒有呈現的,去創造。
追尋謝燁的努力,盡可能完整地呈現謝燁的作品,用自己的手、自己的名字在當下寫出她的故事,復現她的沈默,就是重寫文學史。而欣宜反覆自陳寫作的困難,和空白共處,並不著意添上本不存在的色彩;提供每一條資料的來源,既是「非虛構寫作」的要求,讓讀者得以站在和作者類似的起點去判斷材料,也是作者的自我約束。這樣懷著自省,審慎地運用敘述者的權力,才能讓碎片顯出本身的形狀,而不至於再次被歸入某種「還歷史真相」的宏大敘事。在閱讀中我反覆感到,她偏離了、或者無法抵達最初設想的終點,但尋找過程中締結的真實的連結,斜出的旁枝,推移的時間之中轉換的視角,讓假想的終點不再必要。
欣宜在「在場·非虛構寫作」分享中,選擇以「赤誠」為關鍵詞。「赤誠」意味著承認自己的有限,時間、心力、以至於語言的有限。寫作是身體的勞動,承認這種身體性,也是承認個人的有限;而創作者的有限,就是創作者的位置。
